不死的火鸟

曹可凡

真不敢相信，向来生龙活虎的高凌风大哥竟会如此寂寞远行。春节前三天，他还从台北打来电话，兴奋地告知，前度数次化疗均告失败，但一位中医却使他死里逃生，转危为安。他急切希望帮助那位医生友人出版其专著，推广中医治癌理论。谁知，不到三周时间，书稿未等来，却等来他撒手人寰的噩耗……

记忆中是在2006年主持《舞林大会》时认识高大哥的。之前，常常听台湾友人数落高凌风的种种荒唐行径。譬如因年少得志而不懂得珍惜，频频摆架子，弄得秀场和电视台急得跳脚，父亲过世的打击又让他过起了“五毒俱全”的不羁生活。他曾被枪打过，被斧头砍过，也曾有一夜狂输七百万的记录。因此，坦率地讲，我看高大哥往往带有一丝偏见。然而，在录制节目过程中，看法逐渐有所改变，因为在他那“无厘头”的表象之下，却有着一个音乐人特有的执着与严谨，每个舞步和音符均力求准确无误，有时几乎到了偏执的程度。被淘汰的刹那，这位历经大风大浪的资深艺人竟伤心地哭了起来，弄得我一时不知所措。后来私下闲聊，他告诉我，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因《姑娘的酒窝》那首动感歌曲而在歌坛脱颖而出。那时，穿短裤，留长发，戴墨镜和耳环，扭腰摆臀，大力甩动麦克风，驼背缩脖两腿伸展……几乎成了他的标志，“青蛙王子”的绰号也由此不胫而走。正当歌唱事业到达巅峰时，得意忘形的他渐渐“忘了自己是谁”，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以为我即是‘宇宙’”。很快，高凌风事业如自由落体般坠落深渊，且万劫不复。最窘困时，他几无立锥之地，只得蜷缩在朋友家的阁楼上，靠在游船上给游客发牌赚取可怜的生活费，妻子离他而去，昔日跟随左右的一班朋友也一哄而散，真可谓祸不单行。于是他得了忧郁症和一种奇怪的免疫性疾病。他曾感叹，穷有时比疾病与死亡更可怕！正当最绝望的时候，他在飞机上偶遇星云大师。大师一句“一个人要坚持自己的理想”让高凌风豁然开朗，他决定抛开过去的荣耀，弯下腰重新开始。不久，除音乐和舞蹈外，他又借“模仿秀”回到公众视野，再攀艺术高峰。经过这一路跌跌撞撞，他对每个机会都倍加珍惜。打那以后，他的人生哲学便是“做事要拼，看事要淡”。

两年后，《可凡倾听》赴台湾做系列采访，虽然采访名单上并没有高凌风的名字。素来行侠仗义的高大哥得知消息后仍与妻子金友庄在台北闹市区一家上海餐馆设宴款待。席间，听说我们约访琼瑶女士受阻，他主动请缨，帮忙从中撮合，因为琼瑶女士当年对他有知遇之恩。高凌风早年与友人组了个乐团到琼瑶家表演，慧眼识珠的女作家看了甚是欢喜，并对他直言相告：“乐团中只有你会红。”因琼瑶乳名“小凤”，平鑫涛先生便给乐队起名“火鸟”。他们夫妇还热情地向刘家昌和白景瑞推荐。后来，白景瑞导演要拍一部爱情片，请琼瑶提供故事脚本。琼瑶灵机一动，便将当时名叫葛元诚的真实故事写成了小说《女朋友》。小说风靡一时，平鑫涛琼瑶提议：“干脆你的名字就叫高凌风吧。”从那天起，这个艺名便跟了他大半辈子。高凌风追邓丽君，平鑫涛琼瑶夫妇还破天荒地帮着出谋划策，设计了一串心全部送给邓丽君，还写成一首歌“心串心，心怦怦脸儿红，都是为了你，是你到我的梦里来，还是要我走出梦中”，并在树上用红丝带绑着，由平鑫涛题字：“问彩云何处飞，愿今生永相随。”所以，高凌风视平鑫涛琼瑶夫妇为恩人、贵人、亲人。每年大年初一必去拜年，雷打不动。即便甲午新春，病情恶化，仍如期而至。只有一次例外，那就是高凌风为谋生计远赴拉斯维加斯演出，因时间冲突未及登门。出乎意外的是，当高凌风一踏上舞台，一眼便看见平鑫涛琼瑶夫妇端坐于观众席中，用关爱的眼光凝视着他，高凌风的眼泪顿时奔涌而出。虽说那次因种种原因，对琼瑶的访问最终未能完成，但我心里对高大哥仍心存感激。

2012年初春，我约高大哥与儿子宝弟参加《可凡倾听》春节特别节目《龙图大展》录影。之前，他与妻子金友庄婚姻触礁。经历过两次失败婚姻，高大哥对第三任妻子小金总是疼爱有加，小心翼翼。他甚至研究出一套夫妻相处之道：“如果两人吵架分不清对错时，那我就让到底。宁可当一个没想法、没反应的矿物人。”小金也坦言：“高凌风这些年巨大的转变（个性，爱情，家庭观……）是由坏变好，若不是亲眼见证，打死我都不相信。”她还自豪地表示这个家庭是“稳定中求发展”。没想到，两人感情竟会变得如此不可收拾。高大哥一度意志消沉，来沪小住，便常常来我家聊天解闷。言谈中，他从没一味指责小金，相反，大多数时候都在唱“是我错”，愧疚之情溢于言表。尽管高大哥曾放出豪言要誓死捍卫婚姻，但他心里很清楚两人到了该唱“Goodbye my love”的时候。他在节目中首度公开透露琼瑶给他的九字锦囊“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虽然遗憾，但高大哥却无怨恨，他语带哽咽地说：“人生都是一个缘分，能够携手走过16年，已属不易！小金在我眼里可分为四个阶段：先是‘情人’，然后是‘太太’，慢慢成为‘亲人’，最终我希望进入第四阶段‘恩人’。我真心感念小金一路对我的恩情。”一个人若无坚强的内心，智慧与勇气，断难说出这番话语。

“弱而愚者，不知谁看得起他，谁看不起他。弱而智者，最在乎谁看得起他，谁看不起他。强而愚者，以为无论是谁，都看得起他。强而智者，看得起他，看不起他，一样，他对别人也没有看得起看不起可言。”读木心先生这段文字，便想起高凌风，一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悲剧英雄，一只不死的火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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