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响班”的春天(图)

会师中学交响乐团的学生们在排练

会宁县会师中学交响乐团的成员

扫描二维码观看相关视频 视频记者 李森一群十来岁的娃娃，合奏出一曲曲古典交响乐。如果这一幕发生在京沪大城市，或许不足为奇。可当它出现在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一种特有的“戏剧冲突”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甘肃省会宁县会师中学交响乐团的50多名成员，都来自被称为“响响班”的8年级11班。去年8月以前，这些娃娃从未接触过那些听都没听说过的乐器。但短短一年时间，他们已经能够演奏近30首中外名曲，甚至接到了明年1月赴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的邀请。更重要的，音乐开始影响他们的兴趣和气质，每个人都在进步，整个班的学习成绩列全年级第一。

一年多以前，放了学，邢昌宁就撂下书包，像只快乐的小鸟，和小伙伴们打篮球，玩乒乓球。

如今，他变了个模样。还是喜欢玩，不过“玩具”换成了小号，不是小学鼓号队里的小喇叭，而是交响乐中那种音色洪亮的铜管乐器。

他变得安静了，似乎与13岁的年龄不太相符。他常常擦亮小号，然后神气而专注地吹起来。

和他一起演奏的，是同班的56名同学。每个娃娃都会一种乐器，小号、大号、单簧管，小鼓、大鼓、萨克斯。他们一起吹吹打打，合奏古典交响乐。

因此，他们班有了个响亮的外号：“响响班”。

黄土高原上

响起交响乐

提起会宁，人们会说，“哦，那是个很穷的地方”，再能想到的，是当年红军长征在此会师。这里的音乐，天生的应该是黄土高原的山歌、花儿。交响乐？好像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不知是谁最早给“响响班”起了这个直白而有些搞笑的名称。在甘肃省会宁县会师中学校园里问及8年级11班，正待对方想着它在哪层楼时，可一听到问的是“会吹乐器的班”，就恍然大悟——早说啊，“响响班”嘛，一楼，那里动静最大，就到了。

果然。刚走进大楼，只听左侧楼道里一声号响，先是悠长的调子，接着就有了明快的节奏。其他房间都是教师办公室，只有一间教室。透过窗户看，屋里空无一人：课桌上堆满了书本，墙壁上贴着壁报，一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突然，一墙之隔的地方鼓号齐鸣，传来阵阵乐声。原来，“811”班的同学们正在隔壁的“音乐厅”排练呢。

他们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像个真正的乐团那样围坐，人人手中捧着一件乐器。有的学生戴着小眼镜，越发衬出初中生的一脸稚嫩。但当指挥台上的一个“老头儿”用指挥棒轻轻一挥，乐声霍然奏响时，娃娃们个个神情自若，仿佛立时驱散了稚气，透出这般年龄少有的自信和沉醉的表情。

一曲终了，老头儿说话了，下面，我们来演奏威廉退尔序曲。他说的是“甘肃普通话”，音调干硬，“威廉退尔”这样的洋名字，说出来多少有些拗口。

老头儿是“811”班班主任杜正权。他说，提起会宁，人们会说“哦，那是个很穷的地方”，我们是国家级贫困县。再能想到的，是当年红军长征在此会师的红色历史。这里的音乐，应该是黄土高原的山歌、花儿。交响乐？好像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话是这么说着，语气则难掩自豪。杜正权拿出一份《会宁中学乐团简介》，上面写着：

“为了培养高素质的创新型人才，2011年8月，会师中学成立会宁县第一个学生管乐团。经过半年时间的刻苦训练，乐团在县礼堂成功举办2012年新年音乐会，赢得社会高度赞扬。乐团学生不仅学习音乐兴趣高昂，而且文化课成绩喜人，各学科成绩在同年级十二个班中遥遥领先，在学校的各种竞赛中均获得第一名……”

杜正权一笑，这其实是个试验，一个把高雅艺术引入山区教育的试验。

“音盲”要办交响乐团

所有人都笑了

几乎没多少音乐基础的“音盲”，居然要在山区办一个乐团，而且是交响乐，所有人都笑了。本校老师不理解，搞这个弄啥？抓好教学，让娃娃考高分就行啦。兄弟学校的校长听了，也劝他，你傻呀，人家省城的学校都轻易不敢趟这“浑水”。

49岁的杜正权当年上师范时，学了两年乐理，他会吹笛子，还会弹脚踏风琴，又学过几年五线谱，但那是30年前，早忘光了。他现在当主管教学的副校长，还代着几个班的地理课，这些跟交响乐更是不沾边。

是比他大一岁的校长吴泰祥鼓动他登上指挥台的。他俩是几十年的老同学。吴泰祥爱好音乐也是上师范时的一点底子，拉过几天手风琴，小时候放羊还听过山歌。这个曾经的放羊娃以前也从未听过交响乐。

几乎没有多少音乐基础的“音盲”，居然想要在山区办起一个乐团，而且是交响乐，所有人都笑了。

本校老师也不理解，搞这个弄啥？抓好教学，让娃娃考高分就行啦。兄弟学校的校长听了，也劝他，你傻呀，人家省城的学校都轻易不敢趟这“浑水”。

吴泰祥不以为然，头疼医头，未必是好医生，就教育来抓教育，未必是好教育，光让娃娃们会考试会答题，那不成了应试教育啦。

但话说回来，他心里也很清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多年前，吴泰祥在一所小学就搞过乐团，5万元钱换来一堆简单的乐器，也就吹了几次，锁进柜子了。

不过，吴泰祥懂得一个道理：音乐能陶冶情操，对智力开发有意想不到的结果，何况这样做，绝对符合素质教育的理念。

他给全校教师做动员，举出一长串显赫的名字，论说艺术教育的成就：科学家爱因斯坦擅长演奏小提琴、钢琴；达芬奇不只是画家，还精通建筑学、数学、解剖学；诗人歌德写过富有远见的《植物形态学》；诺贝尔奖获得者不乏艺术家、音乐家、诗人……

艺术教育是培养情商高雅、人格健全人才的摇篮，而音乐正是一种能量巨大的源泉。吴泰祥滔滔不绝，得出了如此宏大的结论。可搞乐团究竟会收获什么，他心里没底，先搞起来再说。

当时，学校没有专门的音乐老师。吴泰祥找到老同学，老杜啊，你以前不是说想吹萨克斯嘛，吹萨克斯很神气的，要是你吹起来，肯定比克林顿吹得好哇……

杜正权被“忽悠”得心痒手痒，一时忘了自己也是“半路出家”，就披挂上阵了。

搞乐团要买乐器，钱从哪里来？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吴泰祥卖了原先在小学买的一套房子，29万，算是借给学校，在网上找到广东一家乐器厂，几经谈判，花了13万6，买了几十件入门级的乐器，剩下的钱，用来聘请指导老师。

家长的支持与娃娃们的“反抗”

主考官是杜正权，只要能哼两首歌就录取，要是以前学过电子琴，那简直就是人才了。有个娃娃缺一颗门牙，漏气，吹不成号啊，后来补了牙，也招进来了。

乐器有了，但乐手去哪儿找？吴泰祥和杜正权一合计，从2011年秋季入学的7年级新生中招收。

大红告示贴在了校门口，这在山区，是个闻所未闻的新鲜事。有家长以为是小学那样的鼓号队，说，学那干啥，还耽误学习。

报名陷入冷场。当年入学新生有560多人，最终只有57人报了名。主考官就是杜正权，只要能哼两首歌就录取，要是以前学过电子琴，那简直就是人才了。有个娃娃缺一颗门牙，漏气，吹不成号啊，后来补了牙，也招进来了。

邢昌宁的父亲邢志刚给孩子报了名。年轻时，他也是“文艺青年”，抱着吉他，唱过齐秦的歌。家长张亚雄给女儿张苗苗报名，是自己曾有遗憾：上大学时，唱歌表演啥也不会，他只能蹲在墙角嗑瓜子。

录取并不看学习成绩。有不少学习后进、调皮的男孩也进了这个班，这让最初的班主任，一名年轻老师，管得很费劲。吴泰祥又找到老同学，老杜啊，你把这个也兼上吧。得，副校长又成班主任了。杜正权如愿吹上了萨克斯，一边复习久违了二三十年的五线谱。简单点的能看懂，升降号多一些，就费劲了。学校只好从兰州请来专业乐团的教师教娃娃们。

新鲜了不到一个星期，十来个娃娃打退堂鼓了。萨克斯手宋炎锴第一天就想退出。小号手邢昌宁更是当面把小号还给了杜正权，坚决地说，太无聊了，我不想玩了。杜正权挨个“骗”他们，你是很有天分的，过些日子一定能吹出好听的乐曲来，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夺你的号，你都不撒手啦。

短短20天，57个小乐手学会了三支曲子：《运动员进行曲》、美国 电 影《音 乐 之 声》插曲《Do-Re-Mi》、澳大利亚民歌《羊毛剪子咔嚓嚓》。

娃们平时哼的歌都是世界名曲

最初发现变化的是几名主课的代课老师，“响响班”的学生跟别的班不一样，活泼，反应快，说话声大，课堂闹腾得不行，是那种全体学生跟着老师一起思考、互动的热闹。

学会一种乐器，演奏几支曲子，只是试验的一部分；要看音乐对智力开发究竟能产生什么效果，这才是组建乐团、引入艺术教育的目的。最初发现变化的是几名主课的代课老师，“响响班”的学生跟别的班不一样，活泼，反应快，说话声大，课堂闹腾得不行，是那种全体学生跟着老师一起思考、互动的热闹。

小号手杨皓从小好动贪玩，常常跑出去上网，家里颇有些管不住的样子。父亲杨润田给娃报名时，也曾担心过学乐器会影响学习。大半年过去，杨润田发现儿子有点小气质了，能安静专注地做事情。

13岁的窦志鹏是吹长号的，他并不讳言过去自己很捣蛋。但现在，他成了个乖娃，觉得以前“太幼稚”。

很多小乐手变得自信自尊了。在排练《号手的节日》时，6把主号，没有男生。老师问，就没有男生敢跟女生比一下吗？当初交号的邢昌宁不服气，腾地一下举手，成了主奏之一。

还有团队精神的培养。过去，都是说教式的集体主义。在乐团里，没人强调团队，但团队精神无处不在。

就像那部著名的电影《放牛班的春天》，用音乐的方法来打开学生的心扉，“响响班”的一个事实也能说明音乐的效果：已经进行的5次期中、期末考试，在全年级12个班中，“响响班”综合成绩最优秀，班里的高分生，也是全年级的高分生；而后进生的进步也很大，大多排在年级的前列。

变化还在其他方面。他们原先喜欢听80后许嵩、汪苏泷的流行歌曲，如今哼的都是经典的世界名曲。几天前，杜正权故意说，我们来排个新曲子吧，《铃儿响叮当》。全班“咦”的一声，那是个儿歌呀。他们欣赏水平提高了，觉得这个调子太简单。

杜正权就说，排《拉德斯基进行曲》怎么样？大家就“噢”，欢呼起来。

每个周末都到会宁，现场指导“响响班”的兰州一家专业乐团指挥马晓斌老师说，这个班的娃娃音乐天分真不错，虽然只是一年多，但相当于兰州学生学了3年的程度。

2012年8月，已经能熟练演奏近30首中外名曲的会师中学乐团在兰州参加全国第四届中小学生艺术展演活动，以一曲《号手的节日》轰动全场，获得中学甲组一等奖。

连甘肃都没走出一下子就走向世界了

中国人谁去过金色大厅演唱？13岁的萨克斯手包晗抢答，邓丽君？小号手、班长牛卿绢纠正，宋祖英！杜正权为此在家长会上告诉家长们，都赶紧去给娃娃办个护照，咱连甘肃都没走出去过，一下就走向世界了。

本来，“响响班”的名声只是在会宁或兰州，以及音乐圈很小的范围里传扬。上个月月底，一群来自西安的志愿者无意间发现了他们。

30岁的河北小伙韩宠光，在西安一家机电市场做五金生意。前不久，他加入的一个志愿者组织，募集到4万多元现金和价值4万元的衣物、学习用品。

韩宠光他们就租车把物资和善款送到了会师中学。捐赠仪式第二天一大早，即将返回西安时，学校老师说，娃娃们想给你们演奏一段，表示感谢。

在观看以前，韩宠光以为，中学生乐队的水平可以想见。当娃娃们拉开架势奏响乐曲，他们都愣住了，尤其是当听说，这个乐团接到了前往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的邀请。

赴金色大厅演出的牵线者是从事40年艺术教育的北京金帆合唱团艺术指导教师海倩雯。9月底，58岁的海倩雯受北京师范大学委派，实施教育部的一个扶贫培训计划，第一次去会宁，一下就被“响响班”的娃娃们感动了。

她听了演奏，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追求高雅艺术的热情和希望。海倩雯激动极了——这么贫困的地方，简陋的条件，居然有一群演奏得这么好的娃娃，应该让他们走出去。不久，海倩雯在上海遇到了老朋友，奥地利国宝级团队——维也纳童声合唱团的艺术总监维尔特先生。她给维尔特反复推荐了这支来自中国西部贫困山区的中学生乐团。维尔特当即亲笔写下邀请函，邀请会师中学乐团明年1月赴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

“响响班”的娃娃们并不清楚金色大厅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维也纳是奥地利的首都，奥地利是欧洲的一个国家。

中国人谁去过金色大厅演唱？13岁的萨克斯手包晗抢答，邓丽君？小号手、班长牛卿绢纠正，宋祖英！

杜正权为此在家长会上告诉家长们，都赶紧去给娃娃办个护照，咱连甘肃都没走出去过，一下就走向世界了。

“响响班”的

喜悦与忧愁

“响响班”要去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了。吴泰祥跑到教育部门报喜，其实是看能不能再申请些钱。得到回答——有困难。将近60个娃娃，前后20天，一个人的费用是2万5，就得150万元。谁能掏得起呢？

能不能走向世界，目前还是个问题。一个字，钱。将近60个娃娃，前后20天，一个人的费用是2万5，就得150万元。谁能掏得起呢？表面上看，吴泰祥每日乐呵呵的，心里愁死了。

短短一年多时间，音乐教育的试验得到这样的效果，这是最初下决心时不曾想到的。要搞素质教育，就不能把音乐班办成应景的，但这得花钱投入，而且要有持续性。今年秋季开学，已连续4年取得全县中考第一名的会师中学又在7年级新生中招了两个音乐班。

如今，整个投入已经超过了150万元，还欠着外聘指导教师的一大笔酬劳，没着落。

志愿者韩宠光和他们的团队到处募捐，不久前，他还去了山东寻求帮助。海倩雯老师也在北京等地活动，极力想促成这件事。

吴泰祥也跑到教育部门报喜，其实想的是看能不能再申请些钱。得到回答——有困难。去年，乐团成立时，县教育局鼓励了5万元，今年又拨了10万元。杯水车薪。吴泰祥只能到处找老板，借上点钱对付一下。

大多数家长也没有这个能力。有的家里给娃娃买了属于自己的乐器，虽说只是入门级的，也得几千块钱，对于经济条件普遍一般的当地家庭来说，已经很难得了。还有些娃娃本来生活就贫困，只能用着学校的乐器。

班里的第一名田富军，是小鼓手。2002年，田富军得了病，一家人从乡下来到会宁县城租房住，一边看病，也就在县城上了学。到现在，看病已经花了七八万元，家里一贫如洗。父亲在县城打短工，母亲扫马路，一个月糊口都成问题。

田富军很争气，他喜欢音乐，觉得打鼓很有成就感。只是他听说那面小鼓价值1万5，生怕敲破了，敲起来小心翼翼的。老师给他宽心，只要认真敲，破了可以再买一个。田富军还是很担心，回家拿两根筷子，敲一个鞋盒练习。

康文琪家里也没给她买萨克斯，一开始，她接受得很慢，指导老师有些发愁，可她很刻苦，觉得吹萨克斯可以磨炼性格。现在她的音色很准，好听。

同样窘迫的还有老师。身为乐团团长，杜正权也指挥过几次比赛或演出了，连一身像样的演出服都没有。学校只给娃娃做了两套演出服。

他借过马晓斌老师的燕尾服，可马老师比他还瘦，衣服紧绷绷的，挥舞不开。

还有一次演出，有人不知从哪找来一套“礼服”，红袖筒，金扣子，还有大肩章，胸前挂着穗穗。一曲奏毕，杜正权还陶醉在成功指挥的感觉中，却听到一个领导说，你看你穿的是个啥么，整个一个袁世凯。

这些出糗的事情不算啥。如今，吴泰祥、杜正权最头疼的，是会师中学只有初中，眼看再过一年多，娃娃们就要毕业，“响响班”会不会就此散摊？

吴泰祥大胆设想，搞一个直通高中，甚至大学的途径，有没有可能？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每到此时，杜正权就闷着头不说话，指挥起娃娃们奏响乐曲。

此时，会宁的冬天已经很冷了。然而，当那些经典的交响乐曲飘荡开来，春天的气息似乎扑面而来。

■本报记者孙强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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