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出108张中国脸

本报记者 袁贻辰《中国青年报》（2015年07月08日10版）

张晨初在画室

35cm×27cm的画框里，白岩松蹙眉抿嘴，一脸的欲言又止。黑色的画笔在他的脸上拐了好几道弯，显得面色颇为暗沉。嘴唇周围缀满亮色的油彩，像是油性皮肤上长出了大大小小的痘。

“他有很多想说却不能说的话，就这么憋在嘴里，活活憋出了痘。”这幅肖像油画的作者张晨初说，“很多人评价，我画得比白岩松还像白岩松。”

这位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极少画花草虫鱼，也对评奖或卖画“没什么兴趣”。最近3年，他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画108个“当代中国的典型人物”。他画范冰冰、王菲、冯小刚这样的“娱乐圈名人”，也画袁裕来、迟夙生、何兵等司法界人士，当然，郭美美、唐慧这些争议人物也统统被收录进了这组《中国角色》。

这在油画家圈子里显得颇为另类。至少从全国美术展览上，不难看出这一点。很多油画家都在忙着画风景，甚至“冲着得奖去画一些作品”。连着几年去了美展，张晨初总觉得自己有些孤零零的，“话也说不到一块儿”。

不过，“历史就是由关键节点的有名有姓的重要人物创造的，我的创作就是要记录重要人物的历史瞬间。”他一字一句地说，“画家也是公民，画家更该把握住时代的脉搏，用画笔反映一个时代。”

在他19平方米的画室，垒成一堆的画框快占据半面墙了。左下方的韩寒头发凌乱得像刚被风吹过，虽然脸上挂着笑，但左手却笔直地竖起了中指。“你可以说他是对某人竖中指，也可以说是作为80后公众人物的他对这个社会竖中指。”

那其实是某次赛车后，韩寒对裁判做过的一个动作。当时，张晨初果断地从网上下载了这张争议十足的照片，随后花半周时间，把照片里的韩寒搬到了油画中。

“这个动作最能表现当时他的状态，也最能反映韩寒的性格。”这位油画家坚信，比起遮遮掩掩只表现“真善美”的画作，人们更容易对“表达人物真实感情”的画作引起共鸣。

铺天盖地的新闻里，张晨初自有“抓住真实”的方法。年过不惑的他在4年前玩起了微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微博是最能反映真实社会的媒介，是最原生态，最真实的。”他滑动着鼠标说。

话到尾声，他刻意在真实二字上加重了语气。2011年，郭美美炫富一夜引爆了舆论。张晨初发现，微博上有人一路跟随郭美美，“她去哪里都有人微博直播”。

“太震撼了。”这名大学教授眯着眼回忆起当时微博的“盛况”，即便是郭美美凌晨两点下飞机，也有图文结合的微博报道，以及上千条的评论转发。他头一回认准，微博就是一个“前所未有能挖掘到公众人物真实情感的地方”。

他画笔下的郭美美也正来自一条微博。在一档电视节目里，面对主持人的追问，郭美美“一脸委屈”，还哭得“稀里哗啦”。有网友第一时间将视频截图发到微博，看到照片的张晨初一下坐直了身子，“就是这张了！”

“她的这个形象太少见了，太有冲击力了。不管真相如何，她的这个表情值得被记录。”画笔飞快地在画板上游走，一个穿着精致衣裙、戴着昂贵项链却不停掉泪的郭美美就此被定格。

只需转个身子，他就可以从安静的油画世界一头扎进热闹的微博江湖。他的画板左边是笔记本电脑，右边则是垒满半面墙的画作。离画板最近的，是一个数码相机，那是用来给完成的画作拍照的。

这个出生于1973年的油画家已经可以在微博江湖和油画世界中随意切换。

每天早上到了画室，倒掉调色盘里的水，趁晾干的时间，“可以刷上几轮微博”。作画时，他能从早上8点一路画到夜里12点。画累了，身子往左一拐，120余斤的身体陷进沙发椅，肥大的衬衣被压住边角，他惬意地眯着眼，滑动着鼠标，和粉丝随意调侃两句。

但微博给这名油画家带来的不止是片刻的轻松。王菲和李亚鹏离婚时，几十万条微博评论一口气袭来，他在微博下翻找“蛛丝马迹”，最后认定“是两个人的境界不同”。

于是，王菲披着头巾，双手紧握祈祷的动作被张晨初从一张照片“扒”下来，嵌进了画框的底部。“天后”的正上方，是李亚鹏、窦唯、谢霆锋3个“和她有感情纠葛的男人”。

“每个人都是有血有肉的，你去画正儿八经唱歌的样子哪会有什么关注度，我的画就表达我的立场、我的观点。画作没有标准答案，我无非是想引起人们的关注和讨论。”张晨初说，自己不排斥八卦，“普罗大众关注的，就是我关注的。”

粉丝自然也有资格参与他的创作。微博里他已拥有24万粉丝。他每天发布的微博超过100条，大多是与粉丝互动。他会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问粉丝画谁好，并选出9张照片让粉丝“投票”。从素描到成品，他切分成9个步骤，一一拍照发到微博请粉丝点评，这正好达到一条微博发照片的上限。

他格外珍惜网友的意见，因为“人家愿意花时间看你的图，还写出自己的意见，一定是真心的”。

范冰冰主演的《武媚娘传奇》遭遇“剪胸门”，群情激昂的粉丝在他微博下排队呐喊：“快画吧，这下有由头了吧。”张晨初也就乖乖撂下手上正在干的活，专心画上半个星期。他说：“我得赶时间啊，新闻热度也就那几天。”

他画张艺谋和张伟平闹“分手”，两个人都戴上了黑色的帽子，压低帽檐，露出“阴沉的脸色”。画像被发到微博，一名大学教授评论道：“人民币或者美元英镑烧成灰的颜色就是画里人物的灰头土脸。”这让张晨初好一阵笑。

在他看来，画家的眼睛有时重要的不是看见什么，而是怎么看，想要看到什么的问题。

最近几天股市大跌，他选出证监会一位官员的9张照片，问粉丝怎样表现最好，有粉丝回他：“画成一片绿色！”还有人觉得9张都不好：“该画一张他跳水的样子。”

这名美术学院的教授只是慢条斯理地转发道：“这样画了是否会把油画家张晨初关进小黑屋呢？”

可这种和谐的气氛并没有感染到油画界的更多画家。传统的油画家始终认为，艺术家应该避世，创作的过程更应该是“安静”的。张晨初也委屈过，有评论家声援他：“表面上看这不是纯艺术，但实际却站在了艺术的高地。减掉艺术性强的元素，让老百姓能看懂，这样也很好。”

张晨初不敢说自己是否站上了艺术的高地，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作为一名画家，应该“时刻和社会保持零距离，用身体验，用眼观察，用心思考，用笔揭示”。

虽然八卦、娱乐人物画了不少，但在108个中国角色里，出现最多的，其实是“和司法相关的人物”。他曾算过一次，这些人大概有45个，超过三分之一。

“这其实是我们的悲哀，这些年，官员受贿、民众受冤、拆迁……各类耸人听闻的案件层出不穷，说到底，根源就在法律上。”这名出身农村的油画家难得地放缓了语速。

那些精致勾边的画框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因拆迁被打的角色。他的头发像是几天没洗过，结成一团。脸上用了厚重粗糙的红色油彩，“那是血，混着雨水、汗水，可能还有泪水”。

“作为艺术家不可能在现实层面介入政治，也解决不了社会民生诸多问题，但足可像常人那样去关心政治，关怀周遭，以视觉呈现在灵魂深处的呐喊。”在微博上，他如是写道。

有人评价他，“这是一个画家独自主编的‘中国人物周刊’。”有人称：“ 每一画幅，都可读出一部小说，是油画版的《21世纪怪现状》！”

14年前，张晨初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硕士毕业，他的毕业作品，是一组名为《边缘人》的系列油画。巨幅画板里，全是各色“没有进入社会主流的人群”，打工者、进修的学生、穷困的青年艺术家成了主角，“他们和曾经的我一样，背负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又渴望改变命运”。

彼时，辞职到中国美术学院进修的张晨初就像一个“边缘人”，他想蹭一节本科生的英语课，结果被“毫不客气地赶出去”。

这个25岁的浙江男孩决定考研，他甚至选了最难考的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他安慰自己“如果考不上，我就考8年”。那会儿，在图书馆学累了，就一路小跑到草地，席地而躺，把书盖在脸上，小憩十来分钟。

后来的故事不再有悬念，张晨初成了那一年油画系唯一被录取的研究生。拿到结果那天，这个自称“边缘人”的小伙子连伞也没打，就冲出图书馆，雨水混着泪水，一边哭一边给哥哥打电话报喜。

工作14年，他的画笔几乎没离开过身边的人，他的画作有展现不同社会阶层的《新“商官学工农”》，也有走在大街上第一眼都认不出的《大志和他的姐们》。直到2011年，他的画笔转向那些“应该被这个时代记录的中国角色”。“我考虑的不是当不当代的问题，写实不写实的问题，而是如何紧扣时代的脉搏留下自己独特的印迹。”

他说：“有些画家画的是画面，有些画家画的是态度。”

比起当初，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只不过多了微博这个新的画场。最初，他计划《中国角色》应该是一组大画，可还没开始画他就发现，“这样画下来太慢了，跟不上微博，跟不上这个时代”。

于是，这个油画家第一次选择向微博“妥协”，把大画框一口气全换成了小的。“艺术家应该是最先锋的一族，艺术家也是最守旧的一族。我做不了前者，但绝不做后者。”

　　（原标题：画出108张中国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