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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城中村一起消失的还有啥(图)

2018-10-21 20:42:40

6月1日,西安市北关新村改造工地。村中的石狮仍坚守在原地,它身旁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还认识一起生活过的村民不本报记者 闫文青 摄

9月12日,西安市杨家村。这是位于南郊的城中村,居住着很多外来人口,不宽的街道,密集的商铺,拥挤的人流,常有人搬进来,也常有人搬走本报记者 汤继颖 摄

文化和村落是一种共生关系,中国传统的农耕文化最末梢的根脉在底层村落,不仅是农村,还在城市与村落杂合的状态里,“末梢里有大量的文化信息,不加保护,现代城市文明就会使其加速消失”。

村子没了,生活方式、思想观念却还保留着浓厚的农民特征,“拆了老村,上了新楼,变成居民,就不是农民了么?”

“躺在停尸床上的村子已经没有一点热乎气了,能拆的,正在拆,或者早已经拆平了,七队、四队、五队,都放平了。刚开始的星星点点,现在已经连成片了……我的家园故土啊……”

这段淡淡愁绪的文字来自于一个名为“老村拆迁纪实”的新浪博客。2013年4月起,短短几个月时间,西安南郊千年历史的某个城中村呼啦啦一下拆平了。有人在网上注册了博客,记录这场改变,并给自己起了个网名——“老村入殓师”。“我已经把我长了几十年的家卖了,”“入殓师”在博客里悲戚戚地写道,“别了!那一院房连砖带瓦带院子,还包括在这地方生活几十年的一两万个日子,以及在这些日子里的哭着哭着又笑了,当然也包括流过的汗水、鼻涕和涎水,发家致富出人头地的信心和决心,吃亏上当、打掉牙和血吞的胆气和硬气,梦,还有坐在自己院子里吹过面颊的风……”

这些文字所表达的情绪,如果不是有亲身经历,旁人很难理解,在农村祖祖辈辈生活的人们即将失去什么。

拆了老村,上了新楼,变成居民,就不是农民了么?

在这名博主的记忆里,被城市日益包围起来的村子,曾是那样美好。街巷并不整齐划一,却有天然的景致。乡邻你来我往,东家寻根葱、西家借瓣蒜,过去融洽得像一家人。虽说村里路不宽人不富,但到底是自己的家园。而今村子拆了,村民们心里像猫抓了一样瞀乱,轰然四散,蝇子一样胡跑,没了着落。曾任西安市未央区城改办主任的周喆,从小生活在汉城街办庞马村,这也是个城中村。他回忆说,村子过去是很漂亮的,“村口路两边都是柳树,远远看到随风摇摆的柳枝,身心一下就都放松了。”那时,户户门前都有小院,栽树种花,寻常巷陌,一派田园风光。后来家家挣了钱就盖楼,越盖越高,“握手楼”、“接吻楼”,见怪不怪。

再后来,城市如摊大饼一样蔓延,开始有城中村被拆迁改造,慢慢向越来越多的城中村逼近。越是风传要拆,暂时留存的城中村越是加紧盖楼,村子原有的风貌变成钢筋水泥,灰蒙蒙一片,丑陋无比。小小的天井只有巴掌大一块天,天气好的话,才能见到“一米阳光”。而外来人口涌入城市,最先进入的正是房租低廉的村子,这让城中村越发喧闹,一时成了脏乱差的代名词。

官方的城中村改造办网站这样描述城中村的诸多问题:“建筑密度大,基础设施薄弱,环境卫生脏、乱、差,特别是抗震、消防安全和治安隐患突出,影响了城市功能的发挥和城市空间资源的配置。实施城中村改造,已成为改善群众居住条件、提高群众生活水平的迫切需要,成为改善城市形象、提升城市品位的迫切需要,成为当前扩内需、保增长、保民生的客观要求。”

这样的高度和定位,使得城中村的消失不能简单说是个坏事,或是个好事,反正不可避免不可阻挡。

只是,“拆迁把一村人拆生分了,把亲兄弟姊妹也都拆生分了,几十年维系的亲情乡情,也都被弄脏了。”博主“入殓师”无可奈何叹息着,继而代村民们发出更为深刻的追问:城中村没了,生活方式、思想观念却还保留着浓厚的农民特征,“农民观念咋转变?拆了老村,上了新楼,变成居民,就不是农民了么?”

“城中村从都市消失了,流淌在血液里的因子怎么提升?”

45岁的摄影师赵利文,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拍世俗西安,最初镜头就对准了城中村。

当时他还是唐城宾馆的服务员,租住在对面的吉祥村,一间30平米的房子租金不到30元,住了两三年。他给当时的邻居们拍过很多照片,简陋的室内陈设,挡不住那个年代的精神气质——留着飞机头,弹着吉他,身后是邓丽君的大幅招贴画。上世纪九十年代时,赵利文继续住着城中村,他给妻子拍过晒被子的场面:背景是高楼林立,三五层高的民房、狭窄的楼廊,晾着衣服,堆着锅碗瓢盆。这些年,他始终不间断地拍摄,开始骑个自行车,后来换了电动车,挨个村子钻着拍。

观音庙、罗家寨、三爻村、郝家村、潘家庄、红光村、长延堡、二府庄、丁白村……西安城的东南西北都让赵利文跑遍了,拍了几十个城中村。最多时,某个村子去拍了20多次。

十月下旬,记者找到赵利文时,他刚挎着相机从杨家村拍回来。“快啊,一个月就拆完了!拍一个,消失一个,有的暂时没拆,迟早也要拆没了。”这让他每每有跟时间赛跑的感触。

正因为在城中村生活过,又拍了这么多年,赵利文始终觉得城中村是个独具人间烟火气的江湖,“啥人都有,热闹非凡。说他们是农民吧,无地可种;是居民吧,又无业可从”。

从某种意义上说,城中村人成了都市边缘的“游民”——跟城中村在大都市的尴尬境遇一样:一边是光鲜亮丽,有大广场、各种公共服务设施,使人觉得“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一边却陈旧不堪,美发店、小饭馆旁边就是垃圾场,具有强烈的画面冲突,更别提完善的公共服务设施了。而城中村人的际遇,更像离奇的小说。

赵利文听说过,某个城中村拆迁,有村民得了补偿款,可谓一夜暴富,却又一夜输光。一旦拆迁,身份从农民变成居民,搬进单元房,但老几辈的积习,本性依然。原有的生活技能一下就失去了价值,无法应对迅疾变化的城市生活和喧嚣浮躁的商品社会。

“城中村从国际化大都市消失了,这个好办,流淌在血液里的因子怎么提升?恐怕需要几代人吧。”这种矛盾和冲突就像待拆城中村处处存在的景象一样,是摄影师拍不完的素材“富矿”。

2013年夏天以来,赵利文在跟踪拍摄雁塔区河东村一个收破烂的老汉老刘。他的镜头并不只是对着城中村的“土著”,还有四海而来的那些世俗底层的人们。

老刘住在不到4平米的小房子里,其实就是别人家屋檐下的一块地方,卷闸门拉下来就算是屋子。一边收破烂,一边修鞋,一个月挣不到2000元,还收养了个患有精神病的女人当媳妇。

“日子看起来很艰难,身上却有一种都市人缺乏的快乐。你想不到吧,那女人总是乐呵呵的,很爱美,别人扔了的破包包,她收藏了30多个。”赵利文感慨着,他镜头里的世俗西安,也包括城中村和城中村人,被评论家赞为“流动着清明上河图般的气息”。

单从环境改善来说,赵利文也支持城中村拆迁改造,认为这是件好事,毕竟这是时代不可抗拒的发展。只是,城中村内在的世俗气质,也可能要一并消失,只能留在影像里么?赵利文一时还没想明白。

城市化好是好,就是住了楼房不接“地气”了

和赵利文一样,这几年,46岁的王智也常常往城中村里钻,行走在即将拆除的巷陌里,寻找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以及只有他们才通晓的绝技。“西安随便拉一个村,都有重大的文化信息,散发着历史的气息。”

王智是西安市群众艺术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副主任。城中村跃入他的视角是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他刚结婚,在东关的一处城中村租房住了三四年,10平米的小房间月租70元,“厕所老远,要骑着自行车去。”他记得家门口是个打烧饼的,“花干夹馍,才三毛钱。”一大早,每每被走街串巷卖豆腐的小贩叫醒。质朴的生活气息让王智至今念念不忘,“三教九流,丰富多彩”。

大约是2005年,王智被抽调到某个调研组,去雁塔区的城中村搞新农村建设调研。有些老人向他抱怨,城市化好是好,就是住了楼房不接“地气”了。这句话一下“点醒”了王智,开始致力于城中村特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搜集。

十月下旬,西安群艺馆二楼。王智的办公室挺大,却被各色好玩的物件堆得满满当当。他指着屋子当中的一个木凳模样的玩意,让记者猜是干啥用的。小木凳凳面颇窄,似乎不能坐人,却显得很有些年头。

“这是个钉马掌的小凳。”王智很开心,这是他几年前从未央区张万村搜集到的——有最后两个钉马掌的老人,六十多岁了,还在给马匹钉掌。而今没了村子,没了马,自然也就没用了。“但往文化层面上说,这就不是一个小凳了,而是中国马文化传承的证物。”

在王智看来,文化和村落是一种共生关系,中国传统的农耕文化最末梢的根脉是在底层村落,不仅是农村,还在城市与村落杂合的状态里,“末梢里有大量的文化信息,不加保护,现代城市文明就会使其加速消失。”

比如大白杨村,是唐代梨园遗址,近代社火耍得好,也成功“申遗”了,可村子拆了,村民们上楼了,没地方耍社火。虽说有传承人,但“香火”难以为继恐怕是无法挽回的事情了。在一个个城中村走访,王智也感觉到村民们内心的纠结。原本,城里居民以职业为生、农民以土地为生,可现在呢——城中村人保留着农民的习惯,只是没有土地了,曾经的家园没了,成了“工不工、农不农、商不商”。而心态上更是不可能随着身份的变化一下调整到位,从而茫然失措。

身为西安市政协委员,王智在市政协十三届一次会议上提交了一份提案,《关于在建设国际化大都市进程中要关注民间街头流浪艺人的建议》。在多年的城中村调研中,王智发现西安有数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民间艺人,吹糖人的、捏面人的,很多人就蜗居在城中村。

“流浪艺人的生存状态也是社会的晴雨表。”北京朝阳区文化馆就曾对街头流浪艺人做过系统调研,甚至举办了流浪艺人艺术节。“他们甚至比本地人更熟悉每一条街道的温度和脸色,更能感受到城市的变迁。”

王智认为,流浪艺人是否被一个大都市接纳,考验着这座城市的胸怀和社会文明程度。为此,他建议文化部门挖掘艺人技艺的文化内涵,建议城管部门给予人文关怀,对他们的生存方式多多包容,“不要一脚把摊子踢了”。相关部门随即复函,表示吸取建议,保护民间艺术。城中村一个个消失,艺人们在这座都市歇脚的地方越来越少,“将来怎么办?”王智只能让自己的脚步跑快些。

“村子没了,慢慢这一茬子人就没了。也就没人知道历史上还有过这个村”

“城中村其实就像都市的万花筒,三教九流,充满生活气息。”王智思量着,能不能保留几个有特色的城中村。

但现实颇为严峻——别说活人了,就是那些亡者,也到了一种令人怅然的境地。每每于清明时节,在一些城中村村口能看到告示,某天某时,约了一起去某个公墓给亡者扫墓。前文说到的那位“入殓师”写到:某年送村里一个故去的老人,“从三兆出来直接去了凤栖山,三楼一个房房安顿了几十年来村里的老先人还没占满——拆迁真是省地方,30乘30大的一个方格子,这就是全村人将来的‘家’。”

“今后,就再也没人记得他们了。村子没了,慢慢这一茬子人就没了。没人了,也就没人知道历史上还有过这个村子了。”

得想办法留住记忆。王智听到过许多村民都呼吁写村史,或是建博物馆,“把咱锄地的头、拾柴的笼笼搁进去,将来好让咱娃知道。”已经有人开始这么做。

2009年,西安市未央区提出“百村城改计划”,要用3至4年时间,完成全区100个村庄城中村改造,强力推进城市化进程。截至2013年4月,该区已累计完成100个行政村(137个自然村)的整村拆除。

当100个城中村消失的同时,抢救、发掘、整理、编写已经拆除的城中村村史,是城改办的一项创新工作。该办制作了系列专题片《让城改告诉未来》,还编写了一组城中村村史,如《汉宣帝皇亲国戚的后裔——王前村的变迁》、《冤案、名人、文物聚集的翁家庄》、《都市里的村庄——尤家庄》、《西汉美酒汉相萧何的后裔发现地——肖家村》等。

甚至,未央区城改办当时还策划创建“未央城中村博物馆”,可惜未能实现。

一种实体的博物馆很难,更难实现的是观念的转变。时任西安市规划局大大和红星在2006年接受媒体采访时就说,城中村改造不是简单地把原来的“村”变成“楼”,而是从城市现代化管理等诸多方面都提出了新问题。

这些问题解决的怎样呢?目前似乎还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城市化进程势不可挡,我只是想能否慢一点,慢下来的时候思考一下,对城中村中那些有文化价值的因子保护一下。”王智坚信一句古话“礼失求诸野”,那些散落在都市村庄里的文化基因,总有一天能重新回归庙堂。

  (原标题:和城中村一起消失的还有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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